第1章 文武双状元
天宝九载的春,长安城是被新科进士的袍袖染绿的。曲江池畔的宴饮正酣,杏花吹满头,酒气混着荔枝的甜腻浮在暖风里,熏得人骨头发酥。李昭宁斜倚在紫云楼最顶层的湘妃竹帘后,指尖捻着颗嫣红的樱桃,目光却穿过珠玉摇曳的间隙,钉在楼下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上。
新科文武双状元,许逸尘。
别人都在簪花纵酒,吟风弄月,偏他一身玄青常服,背脊挺得如终南山最孤峭的峰,独自坐在角落。案上琼浆玉液分毫未动,倒像在守灵。昭宁嗤笑一声,腕子轻轻一甩,那颗的樱桃便越过金丝楠木的阑干,精准地坠入他面前那只夜光杯。
“噗”。
殷红的汁液混着清冽的酒浆溅起,几点凉意沾上他线条冷硬的下颌,又顺着颈侧的筋脉滑入微敞的领口。
满座喧哗骤停。
许逸尘低头,看着杯中漂浮的果核,像审视一枚射偏的箭镞。他抬眼,目光循着抛物线源头溯去,正撞进一片流光潋滟的眸子里。
湘妃竹帘半卷,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腕子,松松套着赤金环钏。帘后人影朦胧,只窥见云鬓堆鸦,一支累丝金凤钗的尾羽轻颤,珠光映着帘外春光,晃得人心跳漏了一拍。那双眼睛却极亮,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,如同猎手欣赏掉入陷阱的麋鹿。
“状元郎这杯酒,”珠帘后的声音如浸了蜜糖,慵懒又娇脆,裹着长安最金贵的骄矜,“沾了本宫的樱桃味儿,可还清冽?”
许逸尘面上无波,只抬手抹去下颌酒渍,指尖沾了樱桃的红,动作利落得像拭去剑锋血痕。“殿下赏赐,不敢言滋味。”声音沉冽,如玉石相击,听不出半点涟漪。
昭宁挑眉,赤着的足尖在猩红波斯绒毯上轻轻一点,蔻丹如初绽的榴花瓣。她索性撩开珠帘,探出半张芙蓉面。春光泼了她满身满头,石榴红遍地金的宫裙裹着少女初熟的曲线,丰润的唇瓣噙着笑,眼神却像带着钩子。
“哦?状元郎是嫌本宫的东西…污了你的酒?”尾音拖长,像羽毛搔过心尖。
许逸尘起身,拱手行礼,动作标准得像尺子量过的仪典。“不敢。酒乃天恩,果乃地灵,沾殿下玉手仙气,是臣之幸。” 话说得恭敬,脊梁却依旧笔首,眼神平视前方虚空,仿佛眼前这活色生香的帝国明珠,与他身后那株开得轰轰烈烈的西府海棠并无二致。
这木头!昭宁心头莫名窜起一丝火,指尖将垂落的一缕鬓发绕了又绕。她见过太多在她面前神魂颠倒或战战兢兢的男人,这般油盐不进的,倒是稀罕。目光扫过他紧抿的薄唇,刀削般的下颌,还有那玄青衣襟下隐约起伏的、属于武者的坚实轮廓…啧,是块硬骨头。硬骨头才有意思。
就在这时,几名羽林卫簇拥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匆匆行过楼下。老臣压低的嗓音被风送上来些许碎语:“…范阳军马粮草…逾制…安节度使…” 声音很快被丝竹淹没。
许逸尘的视线几不可察地朝那方向偏了一瞬,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。但昭宁捕捉到了。她倚回软榻,拈起另一颗樱桃放进唇间,贝齿轻轻一咬,酸甜的汁液染红了舌尖。目光却再次飘向楼下那袭玄青身影,唇边笑意更深,也更莫测。
大唐的盛世锦绣下,暗流从未止息。一个不解风情的冷面状元,一个骄纵任性的皇家明珠,一颗沾着胭脂与酒气的樱桃核。命运的丝线,在曲江池畔的春光里,悄然缠绕。
暮色渐沉,曲江宴散,笙歌渐歇。许逸尘踏上宫道,青石板上映着最后一丝天光。袖中,那颗湿漉漉的樱桃核被他无意识地攥在掌心,硌得皮肤生疼。身后紫云楼最高处,似乎仍有一道灼灼目光烙在他的背脊上。
前方,巍峨的宫门在暮霭中沉默矗立,像一头蛰伏的巨兽。他抬头望了一眼,夜色沉沉压下,长安城百万户人家的灯火次第亮起,织成一片璀璨星河。盛世之下,危机如影随形。他握紧了袖中冰凉的核,大步流星,将那片浮华的绮梦甩在身后。
珠帘后,昭宁看着那决绝挺拔的背影融入夜色,指尖轻轻划过微烫的脸颊,唇齿间尤留着樱桃的酸甜。
“许逸尘…” 她低低念了一遍这个名字,像在品味一颗裹着薄冰的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