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风送来的纸飞机
梧桐巷的夏天，是被蝉鸣煮沸的糖浆，黏稠、喧闹，带着阳光炙烤柏油路的独特气味。六岁的许念，像一株被遗忘在窗台阴影里的含羞草，安静地蜷缩在自家小卖部门口的塑料凳上。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裙子，怀里紧紧搂着一个掉了漆的铁皮糖果盒——那是她唯一的“宝藏”，装着几颗彩色玻璃珠和一枚闪亮的啤酒瓶盖。
巷子里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嬉笑声浪一阵高过一阵，拍打着小卖部斑驳的门框。许念只是把头埋得更低，细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糖果盒边缘的锈迹。搬家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己经三天了，那些声音和面孔对她来说，依旧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，模糊而充满距离感。
就在这时，一阵调皮的风打着旋儿闯进巷口，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落叶，也带来了一声清脆又带着点莽撞的叫喊：“喂！小心——！”许念下意识地抬头。
时间仿佛被拉长，一只用作业本纸叠成的、歪歪扭扭的纸飞机，乘着那阵风，晃晃悠悠，像喝醉了酒，却精准无比地朝着她的方向俯冲下来。她甚至能看到机翼上用蓝色水笔画着的、张牙舞爪的涂鸦。
“啪嗒。”纸飞机不偏不倚，撞在了她怀里的铁皮糖果盒上，然后软绵绵地滑落在她脚边。
风停了，许念有些懵，目光顺着纸飞机来的方向望去。
逆着夏日午后刺目的阳光，一个身影正朝着她飞奔而来。男孩个子在同龄人里算高的，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，穿着脏兮兮的背心和短裤，跑得满头大汗，几缕黑发被汗水黏在的额头上。他的眼睛很亮，像被溪水冲刷过的黑曜石，此刻正紧紧盯着地上的纸飞机，也好奇地打量着坐在阴影里、抱着铁盒像抱着全世界的小女孩。
他几步就冲到许念面前，带起一小股带着汗味和青草气息的热风。他弯腰，一把捡起地上的纸飞机，动作利落得像只小豹子。他看了看飞机，又看了看许念怀里的铁皮盒子，最后目光落在她微微睁大的、带着怯意的眼睛上。
“嘿！没砸到你吧？”男孩咧嘴一笑，露出一口小白牙，带着阳光晒过的爽朗气息。汗水顺着他轮廓初显的下颌线滑落。
许念下意识地摇摇头，抱紧了怀里的盒子，像守护领地的幼兽。
“那就好！”男孩松了口气，大大咧咧地在她旁边的空地上盘腿坐下，也不嫌脏。他扬了扬手里的纸飞机，有点得意：“这个纸飞机可是我叠的！飞得老远了！刚才那阵风真给劲儿，就这样呼——的一下，它就到你面前了！”他模仿着风的声音，鼓起腮帮子用力吹了一口气，像极了土拨鼠。
许念被他夸张的样子逗得抿了抿嘴，但依旧没说话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？新搬来的吗？以前好像没见过你。”男孩自来熟地问，眼睛亮晶晶地打量着她，也打量着她怀里的铁盒，“你抱着的是什么？宝贝吗？”
许念犹豫了一下，小声说：“我的名字是许念”她顿了顿，低头看看盒子，声音更轻了，“这是……是我的盒子。”
“许念？真好听！”男孩点点头，似乎很满意这个名字，“我叫陈默！”他介绍自己时，挺了挺小胸脯，显然对自己的名字也很满意。
他的目光又回到那个铁皮盒子上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好奇：“我能看看你的盒子吗？里面装着什么？”
许念犹豫了。这个盒子是她的秘密堡垒，里面藏着她小小的、不安的心事和仅有的安全感。她还没学会和陌生人分享。
陈默看出了她的迟疑，也不强求，只是眼睛转了转，忽然把手里那只歪歪扭扭的纸飞机递到她面前：“喏，这个送你！就当是……我的纸飞机撞了你的盒子的赔礼！”
许念惊讶地看着伸到眼前的纸飞机。粗糙的纸张，笨拙的折痕，蓝色的涂鸦像一团纠缠的云朵。它被风吹来，又被它的主人亲手送到她面前。
风……似乎又轻轻拂过巷口，带着一丝凉爽。
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，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纸面，接了过来。一种奇异的、微小的连接感，通过这只小小的纸飞机传递过来。
“谢谢……”她小声说，脸颊有点发热。
“嘿嘿，不客气！”陈默笑得更加灿烂，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。他拍拍屁股站起来，“我得回去了，我妈喊我回家吃饭！明天再来找你玩！许念！”他大声喊她的名字，像在宣告一个新朋友的诞生。
说完，他像来时一样，一阵风似的跑开了，背心上汗湿的痕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
许念握着那只尚带着男孩掌心温度的纸飞机，看着他消失在巷子拐角充满烟火气的喧闹里。怀里的铁皮盒子依旧冰凉，但胸口某个地方，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，暖暖的，痒痒的。
巷子里的风又起，吹动她额前细软的刘海。这一次，风声似乎不再那么空洞和陌生。它送来了一个莽撞的纸飞机，一个叫陈默的男孩，和一句响亮的“明天再来找你玩”。
她把那只纸飞机，小心翼翼地，放进了她的铁皮糖果盒里，和玻璃珠、瓶盖放在一起。小小的堡垒里，第一次闯进了一个带着阳光和汗味的外来者。
陈默果然没有食言。第二天下午，他又像一阵风似的刮到了小卖部门口。
“许念！许念！”他兴奋地喊着，手里举着一个脏兮兮的皮球，“我们去空地踢球吧！”
许念抱着盒子，犹豫地摇摇头。她不会踢球，也害怕去人多的地方。
陈默看出她的退缩，也不气馁，眼珠一转：“那……我们去探险吧！我知道一个秘密基地！”
“秘密基地？”许念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。
“对！就在巷子尽头，围墙后面，有一棵超——级大的老槐树！”陈默张开双臂比划着，眼睛亮得惊人，“那里可凉快了，还有好多虫子和小鸟！保证没人打扰我们！”
老槐树……听起来像故事书里藏着宝藏的地方。许念的心动了动。
在陈默热情的怂恿，或者说半拉半拽下，许念第一次走出了小卖部那方小小的阴影，跟着这个像风一样自由又热烈的男孩，走向巷子深处。
绕过堆满杂物的墙角，穿过一道低矮的、被孩子们磨得光滑的破墙洞，眼前豁然开朗。
陈默没有夸张。一棵巨大的老槐树矗立在围墙后的空地上，枝繁叶茂，浓密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巨伞，遮天蔽日。阳光只能透过叶片的缝隙，洒下细碎跳跃的金斑。空气里弥漫着泥土、青草和槐花残留的淡淡甜香。风吹过树叶，发出沙沙的轻响，像温柔的絮语。
“看！就是这里！酷吧？”陈默得意地叉着腰，仿佛这是他发现的王国。
许念仰着小脸，望着那巨大的树冠，感受着树荫下的清凉和微风拂过脸颊的温柔。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感包裹了她。这里没有巷口的喧闹和审视的目光，只有风、树影和身边这个笑容灿烂的男孩。
“嗯！”她用力点头，眼睛亮晶晶的。她喜欢这里。
“走！带你去个好地方！”陈默熟门熟路地跑到粗壮的树干旁，指着离地面不高的一处巨大树洞，“看！这是我的‘树洞王座’！坐在这里，能看到整个秘密基地！”那树洞内部空间不小，边缘光滑，像是被无数代孩子过。陈默率先爬上去，像个小猴子，然后伸手给许念：“来！我拉你！”
许念看着那只伸过来的、沾着泥土却充满力量的小手，又看看那个神秘温暖的树洞。她深吸一口气，鼓起勇气，把自己的小手放进了陈默的掌心。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，稳稳地将她拉了上去。
树洞里的空间刚好够两个孩子并肩而坐。背靠着粗糙而厚实的树干，眼前是绿意盎然的秘密王国，耳边是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不知名小虫的鸣叫。
许念抱着她的铁皮盒子，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地方，感到了安全。
“这里真好。”她小声说，声音里带着满足的叹息。“对吧！”陈默晃着两条腿，一脸骄傲，“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了！谁也不能告诉！”他忽然想到什么，从裤兜里掏啊掏，掏出一颗裹着彩色玻璃纸的水果糖，不由分说地塞到许念手里，“给！见面礼！”
糖纸在树影的光斑下折射出迷离的光彩。许念剥开糖纸，将橙色的糖果放进嘴里，酸酸甜甜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，像这个下午，像这个秘密基地，也像身边这个叫陈默的男孩。
“陈默，”她含着糖，含糊不清地问，“你昨天说，你的纸飞机是风送来的？”
“对啊！”陈默用力点头，“风可厉害了！能把风筝送上天，能把蒲公英吹跑，还能……”他顿了顿，看着许念在树影下显得格外白皙安静的小脸，歪着头，用一种发现新大陆的语气说：“还能把新朋友送到我面前！许念，你肯定也是风送来的！”
许念愣住了。风送来的？她低头看看怀里的铁皮盒子，又看看身边笑容明亮的陈默。嘴里是糖的甜，耳边是树叶的沙沙响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他拉她上来时的温热。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她小小的胸膛里弥漫开来。好像……好像被风温柔地包裹着，推到了这个有老槐树、有树洞、有陈默的地方。
她学着陈默的样子，把铁皮盒子放在树洞的角落，然后也晃起了小腿，轻轻应了一声：“嗯。”风穿过老槐树浓密的枝叶，沙沙，沙沙。它拂过两个并肩坐在树洞里的孩子，拂过许念散落的发丝和陈默汗湿的额角，像一个沉默而温柔的见证者。在这个被梧桐巷遗忘的角落里，在夏日的蝉鸣和树叶的低语中，一段始于一阵风和一个纸飞机的友谊，悄然扎下了根。它简单、纯粹，带着糖果的甜味和泥土的芬芳，如同老槐树深扎的根须，将两个原本孤独的小世界，温柔地联结在了一起。
陈默变戏法似的又从另一个裤兜里摸出半截粉笔头，兴致勃勃地说：“念念，我们来给我们的基地做个标记吧！”他爬出树洞，踮起脚尖，在老槐树粗糙的树干上，找到一个相对平整的地方，歪歪扭扭地画了两个并排的小人儿。一个小人儿头发短短的，叉着腰，咧着嘴笑；另一个小人儿扎着两个小揪揪，怀里抱着一个方方的盒子。“看！这是你，这是我！”陈默指着画，得意洋洋，“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地盘！”许念看着那两个稚拙的涂鸦小人，再看看身边神采飞扬的陈默，嘴角弯起的弧度更大了。她伸出小小的手指，轻轻碰了碰那个抱着盒子的小人儿。
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，斑驳地洒在树干上，也洒在两个孩子的身上，温暖而明亮。风依旧在吹，树叶依旧在响。但这一刻，许念觉得，风的声音，好像变得不一样了。它不再是空洞的喧嚣，而是带着某种让人安心的节奏，轻轻地，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相遇和秘密基地的故事。
她知道，从今以后，这个有风、有树、有陈默的地方，就是她在这个陌生巷子里，最珍贵的宝藏了。她把那颗甜甜的橘子糖纸，也小心地放进了她的铁皮糖果盒里。
风会记得，这个夏天，在老槐树的树洞里，埋下了两颗小小的心，和一份名为青梅竹马的序章。
